故事創作
當日我們被派到現場,一落地,男朋友已經衝去取畫面,我就抱著三腳架跟著他跑來跑去,如常一走入遊行隊伍中,天氣很熱,大家身上的散發著一股汗味,但四周的人仍舊緊緊包裹自己的身體。
男朋友跑到一個小朋友旁邊,拍下家長拖住小朋友出來遊行的畫面。那個小朋友手握著紙巾,不停在抺汗。他的皺起肩頭,很想快點離開這個炎熱的地方。他默默地跟著母親,他的兩步才等於大人的一步。很快,他發現我們的鏡頭,轉頭來面向鏡頭,跟我們笑了一笑。
這時,男朋友關上攝影機。
「為什麼不拍?」
「我不想拍小朋友正面。」
我知道他心想要是輸了,會害了這個小朋友。我不同意他,小朋友也有表達自己訴求的權力,這樣子過份保護也是一種自我審查。我不想在現場跟他吵,只好繼續跟他跑來跑去。
男朋友是悲觀主義者,那是我討厭他的地方。
他腰間掛著防毒面具,捧著攝影機快步上前,我很腳短,還抱住三腳架,吃力地拼命跑才可以追上男朋友。我還很擔心萬一我沒有體力,晚上會很危險。但還未到晚上,下午已經夠危險。
在現場我們沒有時候看手機,公司無法通知我們資訊,我們都是靠現場的示威者大叫出消息才知道發生什麼事。
突然前方有聲音大吼:「前面落了防暴!」
「出了黑旗!」一瞬間的消息已變。
中間的人們開始熟稔地戴上防毒面具,眼見他們大部分只是十五、六歲,他們準備好後,頭也不回肩並肩上前,
其中我見有一個中年人不停拉走姨姨叔叔們,另一邊在對面馬路的女生看見,幫忙大叫:「沒有裝的快點走!」語畢,她轉身上戰場。
是什麼時候讓弱質纖纖的女生披盔戴甲上戰場?
全香港人在這幾個月一下子被逼長大。
我們走到前面,催淚彈已經來了,男朋友扯住我到一角,馬上開機拍攝。催淚彈滾在地上,馬上有示威者撲上前倒水。他們全部都沒有退縮,逼自己在濃煙中與警察對峙,多得他們我們的鏡頭才沒有被濃煙影響,勉強還可以看到畫面。
「嘭!嘭!嘭!」四周全都是的發射聲,警察似瘋了一樣地放催淚彈。在他們對面的是我差不多身型的女生,她們都拿著水袋,一見有冒煙的催淚彈就馬上去熄滅它。
我沒有留意男朋友跑到另一邊,突然耳邊一聲巨響:「嘭!」
我和身邊的記者尖叫起來,有一顆催淚彈直接在我們頭頂上爆開。我張望四周,全都是穿上反光衣的記者們,他們到底在做什麼?
我看著那些警察,他們全副武裝,在黑色的頭盔和防毒面具後面根本不在乎眼前的是誰,總之站在他們前面就是敵人。
我好生氣,我很想質問他們,但在防毒面具下無法大吼出聲音。我即時脫下面具,正當我低頭時,看見有一絮煙在我腳邊。
不消幾秒,那顆催淚彈湧出一團煙。
白煙包圍住我,不知不覺間我喉嚨收緊,感到刺痛,不停咳嗽,我用力按住防毒面具。我雙眼有種灼熱痛感,想用淚水洗眼睛,卻發現無法擠出半點淚,雙眼變得很乾。
我什麼也看不見,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身處這個環境當中,原來在香港示威都有打仗的感覺。
這時,有人拉住我到一邊,馬上幫我倒水在臉上。
「Okay嗎?你怎樣?」
被鹽水洗過的臉也很不舒服,我不小心舔了一點點鹽水,那不是鹽味,是很苦的。嚐到那種苦味,莫名其妙就想哭了。
急救人員看見我哭以為我有受傷。
「我沒事。」我擦乾雙眼後,帶上眼罩和防毒面具,找尋我男朋友的身影。
他抬起攝影機在濃煙中奔走。我過衝出去輕輕撞他一下,他才看見我。他留意到我紅透了的雙眼,單手用力把防毒面具壓到我臉上,示意我戴緊一點,再輕輕拍一拍我的頭安撫我。
「Okay嗎?」他舉起手勢表示。
Not Okay,那不是我預料到的畫面。
由我答應當他助手時,我就知道我將面對會是槍林彈雨和警方對記者的仇視,但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站在前線的示威者們是多麼的年輕。
那是從鏡頭無法看見的事情,平時在鏡頭看他們的身型,你會猜是25–30歲的年輕人,但當我們站在前面,無論是在遮陣還是滅火隊,他們的姿態告訴你,他們只是15、16歲。
我們看著一班可能還未成年的小孩子,在前面冒著被拘捕風險去保護後面的人。
那一刻我很難受,我忍不住哭出來。男朋友有一下錯愕,很快輕輕抱我一下。
「Okay,我Okay的。」我跟他說,同時說服自己。
我們繼續拍攝工作。
我們繼續看著警察毆打年輕人。
我們繼續看著中學生中槍、流血、被拉入新屋嶺。
我們是在記錄真相,卻覺得自己實際上什麼都沒有做過,眼白白看著一個又一個年輕人被拉住去虐待、暴力、被消失⋯⋯
我開始感受到男朋友口中說的無力感,明明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,卻覺得自己會死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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